安南

我想写一个好故事

【舟渡】明天的明天(八)

“警官!警官!我们思言在哪儿?我们思言在哪儿!”穿着灰色大衣的女人抓着肖海洋的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被泪水浸湿的哀求。肖海洋她惊得一脸懵,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女士您先冷静一下,请问您是张思言的什么人?”女人话语间的哭腔更凄切了,她收紧了手上的动作,哀哀道:“我,我是张思言的母亲,求您让我看她一眼吧?求求您让我看看她吧!”肖海洋颇为为难:“这个······我并不是总负责人,没法带您去法······要不您先在接待处等一会儿,我让我们队长带您去,好吗?”女人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抓着他不放他走,活像个漂流在大海上抓住了一小块枯木的绝命人。

“什么情况?”骆闻舟听到声音,赶紧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肖海洋看到骆闻舟从办公室出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骆队,这位是······”“我是张思言的母亲!”女人打断他的话,跑到了骆闻舟面前:“警官,我们思言出事了是吗?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的她啊?求您让我看她一眼啊!警官,求求您了······”骆闻舟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心里猛地涌上了一阵伤感:“苏女士是吗?您先冷静一下,法医科暂时没法让您进入,这样,您先到接待室坐坐,我先给您讲一下案发经过,好吗?”

苏明明的手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颓然垂下,她低着头,巨大的悲伤让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整个屋子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复印机嗡嗡地低和着,如同这首秋日哀歌的副旋律,让人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您先做好心理准备······”骆闻舟看着对面端着一杯温水,身子还因为连续不断的啜泣而打着颤的苏明明,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照片攥得更紧了一些。苏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抬起了头:“您说吧。”骆闻舟缓缓翻开记录,尽量温和地开口道:“大前天,也就是十月十七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到四十分之间,思言在家中的客厅被人用单刃刀具刺入胸口,造成严重的内出血,经过法医科鉴定,确定了凶器为家里做菜用的单刃菜刀。”

骆闻舟把菜刀的照片和鉴定报告照片放到苏明明面前,在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中继续说道:“但因为各种原因,凶手在刺中思言后并没有继续对她进行二次伤害,而是将她拖进她的卧室,并且用特殊方式将屋门反锁,使她在漫长的挣扎过程中流血致死。”他把客厅和卧室的现场照片推到她眼前,苏明明受惊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捏着照片的手不受控地开始颤抖了起来。

“这是思言最后的样子······”骆闻舟犹豫许久,还是在手里的照片里挑了挑,找出了一张看上去最安详的照片,放到了她面前。

苏明明看着照片上的女孩,恐惧而茫然地捂住了脸。

这是我的思言吗?

她的右手紧紧地捂着半张脸,力道大到几乎要直接把手指扣到骨头上。

这是我那在大雪天里降生,让她冒着大雪打车赶到医院的思言吗?

这是我那在襁褓里就安安静静,看到她来就笑着张着小手让她抱的思言吗?

这是我那聪明伶俐,还不会走路就能坐在爸爸妈妈腿上滔滔不绝的思言吗?

这是我那乖巧懂事,在家里困难得交不起暖气费的时候,冻得脸色发青也笑着说没关系的思言吗?

这是我那成绩优异,在她的所有严格要求下一声不吭,让她永远以之为傲的思言吗?

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她口中冒出,在她大颗大颗砸下来的眼泪里愈发破碎而悲哀。 

照片上的少女紧紧地皱着眉,牙齿因为过于强烈的痛苦而紧紧陷入嘴唇里,苍白的脸上青春鲜活的模样还依稀可见,而这所有行至末路的鲜活又被她身上那件染满鲜血的睡衣缓缓吸食殆尽,晕成一片触手冰凉的触目惊心。

这是我的思言吗?

这不是我的孩子!绝对不是!

我的思言才17岁!17岁啊!那是怎样花一般梦一般的年纪啊!17岁的孩子怎么会这么寂寞而冰冷地躺在地上?怎么会用这么痛苦的表情来面对那么灿烂的阳光?怎么会那么匆匆忙忙地抛下她,跑向另一个世界?

对,她不是!这才不是思言!这才不是我的女儿!思言还活着,她的女儿还活着,还在等着她回家,等着我给她做饭,陪她读书!

苏明明忽然感到轻松起来,她几乎要在这幸福的真实里笑出声来,她放下照片,轻轻地扫了一眼——

可是,她和我的思言为什么这么像?

那女孩有我的眼睛、鼻子,有她爸爸的嘴巴,连身上的棉布裙子都是我买给她的······

她突然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彻骨的绝望抽去了她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的呜咽猛然转为歇斯底里的嚎啕。她剧烈地颤抖着,模模糊糊的哭喊声从她口中发出,深沉的悲痛几乎要将灵魂都消耗殆尽。秋日早晨琥珀色的暖阳透过窗子,带着来自宇宙苍穹的悲悯,笼罩在了这个无助痛哭的女人身上。苏明明一手紧扣着嘴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蜷缩着、颤抖着,在暖色调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冰冷凄凉,像是失去了耶和华的圣母,在无边的圣光中光明地崩溃。

骆闻舟一言不发,他看着眼前这个失声痛哭的女人,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无奈。从警校毕业到现在的八九年时间里,无论是生离死别还是破镜重圆,他都看得太多太多了,可是,该如何在这中间淡然处之,他却花了很多年都没有学会。他握紧手里已经凉下来的水杯,突然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话:

老师,您说,生命到底是很轻,还是很重的呢?

生命轻吗?轻啊,轻得一刀就能将它彻底消解,轻得一旦逝去就再也抓不回来,活像镜中花水中月,像痴人说梦一般的一梦黄粱。

可生命重吗?他狠狠闭上眼睛,胸口被大口吸入的空气冲击得生疼。生命太重了,由母亲十月孕育、本人数年跋涉而编织起的生命,连结了太多的苦楚欢欣,承载了太多的经历、意义、痛苦、希望,装载着这么多情感和过去的生命,怎么能说它是不沉重的呢?

可这样沉重而珍贵的生命,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被他人夺走呢?

他不敢叹气,他怕他的叹气声会把对面蜷缩着的可怜女人彻底击溃。

良久,接待室里终于渐渐静了下来,苏明明整张脸苍白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红肿得吓人。她缓缓地喝下一口水,将目光投到了骆闻舟身上:“警官,凶手是谁?”骆闻舟心上一紧,苏明明嘶哑的声音像是一把锁,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嘴,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苏明明镇定得可怕,她盯着骆闻舟的眼睛,恨意几乎化为实质,狠狠地刺进了骆闻舟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你们一定找到凶手了吧?”她轻轻地问。骆闻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您能带我去见见他吗?”苏明明的眼睛里又泛出了泪光,“求求您了。”

骆闻舟永远都忘不了苏明明在看到张晓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了怎样的表情。

她静静地坐在原处,没有催促也没有请求,只是等着警员把嫌疑人调过来,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看上去瘦小极了,又落寞极了。直到对面的屋子里的脚步声、座椅拖拽声都彻底寂静下来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惊恐、失望、悲痛、愤恨,所有的所有和眼泪一起倾泻而出,强烈的情感几乎要把对面的男人侵蚀殆尽。“怎么是你?”苏明明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声音里满是颤抖。“你为什么要杀她?”苏明明咬着牙问,不甘又委屈:“你为什么杀思言?那不是你的女儿吗?”张晓深深地低着头,眼泪从他眼睫间跌落下来,在膝头发出了一声闷响。

仿佛砸碎了什么隐忍许久的东西一般。

苏明明猛地倾身向前抓住了身前的台子,吼道:“你看不惯我,想和我离婚,觉得我不可理喻,你来杀我啊!你杀思言干什么!她哪儿惹着你了?啊?你杀她干什么!”张晓痛苦地蜷缩到了一起,双手深深地插到发间拉扯着,沉重的喘息响在众人耳边,压在心坎上,钝钝地痛。苏明明几乎要疯狂起来,她捶打着窄窄的台子 ,好像是这样就能让张晓感受到什么痛楚一般:“当时离婚的时候是你不愿意的,你说不想伤害思言,说想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是怎么做的?你当时怎么有脸说出这些话来!现在思言死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爸妈怎么办?一天天就知道喝酒抽烟,你什么时候为家里想过!不负责任!你怎么不去死!”

张晓猛地抬头,长出胡茬的脸沧桑而憔悴,他留着眼泪,表情愤怒得近乎扭曲:“我没杀她!不是我干的!你除了记得我喝酒抽烟你还能记得什么!我天天在外头挣钱的时候你怎么看不见?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你也好意思说?天天打她骂她的不是你吗?思言因为你得了抑郁症你知道吗?”“我不教育她,你管她吗?抑郁症?思言在我这挺正常的,怎么在你嘴里就抑郁了?”苏明明脸上的讽刺和恨意几乎到达了顶点:“你自己心理变态别再别人身上找原因!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心理变态吗?杀人犯!”张晓被她吼得一愣,巨大的痛苦在他脸上浮现出来,“不是我杀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干······”苏明明红着眼睛冷笑一声:“喝酒喝得傻了?杀人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张晓缓缓地把脸埋在手心里,痛苦让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骆闻舟垂下眼睫,刚想让身边的警员把张晓带回去,却不经意瞟到了墙角站着一个人。“费渡?”骆闻舟一惊,三两句吩咐好工作,赶忙向费渡的方向走了过去。“什么时候来的?”费渡看着骆闻舟死死皱起的眉,伸手在他眉间抚了一下:“刚来不一会儿。”骆闻舟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快到吃饭的点了,你也别破费了,跟我一起去食堂吃点儿吧。”费渡微笑着应下来:“那我先和你一起安顿好家属,一会儿咱们一起下去?”骆闻舟看了看坐在窗口面前掩面哭泣的苏明明,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女士,您先平静一下”骆闻舟把手搭在苏明明的肩膀上,低声道:“逝者已逝,您也请节哀,思言······您这样把身体搞垮了,思言也不会放心的,您说是不是?”苏明明被“思言”这个名字刺得呼吸一滞,痛苦的哭号瞬间变为了低声的啜泣。“思言的姑姑姑父、爷爷奶奶都在旁边的招待所,我让警员带您去找他们,中午了,好好吃个饭休息休息吧。”苏明明低泣着,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麻烦您了。”骆闻舟带着她回到一楼,和陶然交代了两句,远远地看着两个人走出市局大门。长叹一口气,他转身看向了费渡:“中午想吃什么?”

“张思言?是高三文一的张思言吗?”穿着米白色毛衣的老师看着郎乔的警证微微皱起眉头:“虽然不知道您要问些什么,但······心理咨询处的学生信息是不能泄露的。”郎乔收回手里的警证,低声道:“张思言······被人谋杀身亡了。”“谋杀?”老师震惊地瞪大眼睛:“什么时候?”“十月十七日。”“张思言······死了?”女老师颓然靠在椅背里,冲泡茶的热气朦朦胧胧地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怎么会······那么努力的一个孩子······怎么会······”郎乔抬头望向她:“所以我需要向您了解一些状况,可以吗?”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叫我陈希吧,我了解的情况不很多,会尽量回答您的。”

郎乔点点头,翻开了记事本:“被害人······也就是张思言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症的诊断书是您下的是吗?”“是我。”陈希低叹一声:“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高一下学期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社交恐惧症就已经相当严重了。我记得当时是一个叫梁静的孩子把她送来的,她来的时候就坐在那儿。”她指了指角落里的懒人沙发,“就是那儿,她一直缩在那儿,整整半个小时,什么话都没说。我看她状况不好,就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给她泡了可可放在旁边,但是她连碰都没有碰一下。后来我给她递了一个本子,让她把想说的话写在上面。”

陈希顿了顿,轻声道:“她写的是,家里好可怕,她不想回家。”郎乔心上一颤:“别的呢?”陈希摇摇头:“没有了,整个过程中她都很害怕,一直都没有抬头看我,”陈希皱起眉,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缩在角落里,带着口罩一声不吭的女孩。“她家里情况很不好,母亲有严重的强迫症,对她的管制太严苛,父亲和女儿交流太少,导致她该拥有的那部分父亲的安全感缺失,又没有在母亲压迫下的安全港。她的精神状态常年都是压抑的,在她刚刚来到我这里的时候,失眠就已经让她身心交瘁了。”郎乔不忍地垂下眼睫,“她在这里,一直都是这样一言不发,只敢写字和您交流吗?”

“她开口说话的时间很晚”陈希陷在椅背里,语气沉重而哀伤:“高一下学期开始,梁静会定期把她送到我这里,直到高二上学期后半段她才试探着开口和我交流。那个时候,她的抑郁已经很严重了。”“她来这里,都和您说些什么呢?”“很多”陈希低下头:“但内容没有多少,大多数都是父母又吵架了,母亲又对她实施了家暴,偶尔也会家里的亲戚打来电话,她觉得很幸福的时候。”郎乔不自觉地握紧双手:“她的母亲······会经常家暴她吗?”“很经常”陈希点头:“家暴的形式有很多种,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落实到身体伤害才能算得上是家暴,但实则不然。对孩子来说,语言上造成的心理伤害远比身体上的伤害要残酷得多。张思言的母亲几乎每天都会就各种内容对她进行责骂,成绩不理想、生活习惯不合心意已经是很普通的了,屋子里摆设凌乱、见人不打招呼,甚至是平时不爱笑都会引起她的不满。对于张思言来说,这个母亲是可怕的、令人心寒的,没有给她任何形式的爱护。”

郎乔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那······那她父亲······”“几乎游离于家庭之外”陈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父亲忙于工作,基本上没有任何陪伴她的时间,几乎完全游离于家庭之外,加之他又是一个性格比较懦弱的人,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几乎被剥夺了所有的发言权。而且他酗酒严重,经常因为这件事同她母亲发生争吵,造成了家庭的极度不和睦。张思言对这个父亲,其实是陌生而抗拒的,甚至有一部分对他极其厌恶的心理。”

郎乔猛地感到一阵心痛:“这个孩子······每天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陈希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低声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太多不配成为父母的父母,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毁掉许多鲜活的生命。”郎乔深吸一口气,深沉的悲伤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几乎让她喘息无能。“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太多事情,”陈希俯下身子,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了一个本子,本子很漂亮,是个棕色的布艺硬皮本子,精装的本子上是很漂亮的烫金,边角处已然有了陈旧的磨损痕迹。

那个永远带着口罩,把所有伤痛微笑背后的姑娘,是怎样忍着眼泪,把自己所有的绝望一笔一笔的记录下来的呢?

她轻轻地道了谢,一路走出温暖的教学楼,西风刀子般刻薄地割在脸上,将所有的温暖都剥夺殆尽。她回过头,看向了黑洞洞的大门入口,恍然间,仿佛有什么宿命般的东西,将她所有的希望和灵魂,逐渐剥夺到了她不敢想象的时空。

PS:今天喝得有点醉,后半部分可能有一点垮,不过不会影响剧情的,后期也会修稿,在这里和各位朋友道个歉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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