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

我想写一个好故事

【舟渡】明天的明天(七)

郎乔站在大厅呼啸而来的穿堂风里,下意识伸手紧了紧身上的外套。

“老师,请问高三文一班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穿着厚大衣的值班老师抬头看了看郎乔的警官证,回身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左手边楼梯上楼,在楼梯口斜对面有多媒体会议报告厅,报告厅右数第二间就是。进办公室直接找吴明慧老师就行了。”郎乔轻声道了谢,抬头望了望穿着校服来来往往的学生们,踩着早读的预备铃声上了楼梯。

她看了看报告厅和头顶上的门牌,敲门走进了办公室。高三办公室随处都堆着卷子和参考书,连地上都连着号地摆着刚从打印室里取出来的卷子,在办公室空地上来来回回摆了三次排,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落脚。老师们坐在被木质隔断围起来的小小的办公区域里,在用作隔断的木质板子后面隐隐约约地露出头顶,又时不时被旁边高高堆着的参考书和作业本遮住。郎乔小心翼翼地找到了站着的地方,轻声问道:“请问吴明慧老师在吗?”

办公室的讨论声和翻书声瞬间消失,一个消瘦的女人在办公室在角落里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最终在郎乔身上定住了视线。郎乔赶忙绕过地上的书和卷子走了过去,打了声招呼:“老师您好,请问您是高三文一班的班主任吗?”“我是”吴明慧点点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郎乔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警官证,低声道:“我是市局刑警队的警员,有一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请问您现在方便吗?”吴明慧一愣,点了点头:“方便方便,我们去外面说吧。”

早读时间的高三楼,走廊里空无一人,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读书声音在走廊里回荡,郎乔在这声音里忽然有了片刻的恍惚——

张思言在三天以前,就是这样在教室里读书吗?

她也在为了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想要实现的梦想,在洒满朝阳的教室里努力学习吗?

她也会在繁重的课业里偶尔小小地偷个懒,和同学调皮地开开小玩笑吗?

清晨的寒风迎面吹来,把一切的一切都在身后残酷地粉碎、抛弃,直至只剩下了一片虚无。她不禁在渺茫的悲戚里皱起眉头,胸口蔓延出的痛感把呼吸压得细碎。

吴明慧带着她一直走进走廊深处的开水间才停下来,她看着一脸严肃的郎乔,试探道:“请问您是来······”郎乔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市局接到报案,张思言同学······前天在家中被人谋杀了。”吴明慧瞬间半张着嘴瞪大了双眼,巨大的震惊夺走了她的所有声音,半晌,她才回过一点神来,喃喃道:“怎么会······思言那孩子······怎么可能?”

郎乔不忍心看她的表情,她低下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做记录的本子,一边翻一边问道:“张思言同学平时在学校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吴明慧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呆愣了片刻才垂下眼睫,轻声道:“思言是个很文静很善良的小姑娘,平时很努力,除了吃饭和必要的交流和放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学习读书,几乎天天都抱着卷子和参考书到办公室来问问题。自从进入高考备考状态以来,她没有一次考试是在年部前五名以下的,所有老师都认为她一定会有个好前程,怎么会······会······”“关于思言的家庭,您了解多少?”吴明慧思索片刻,缓慢地摇了摇头:“思言家长都很忙,经常连家长会都没有人给她开,我了解的也不多,只是觉得她父母人都挺和善,从来都是笑脸迎人,给人印象很好。”

“您了解思言家里的状况吗?”郎乔在本子上飞速地写下几行字:“思言的父母关系如何?思言在家里状况怎么样?”吴明慧无奈地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思言从来不对我们倾诉什么,但看她父母待人接物的状态,想必她在家里应该很幸福吧。”

郎乔心上狠狠一痛,她斟酌半晌,轻生问道:“有一些邻居反应,思言的妈妈偶尔会有家暴的情况,关于这个,您了解吗!”“家暴?”吴明慧看上去颇有些诧异:“思言父母看起来都不像是暴力的人,思言妈妈平时和我们交流得很多,一看就开朗又善解人意,思言又那么努力、听话,家暴……应该只是邻里间的猜测和谣传吧?”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袭来,郎乔追问道:“您平时会进行家访吗?思言的妈妈会对她有苛责的言行吗”吴明慧语气坚定得可怕:“不可能会有。我之前很担心她会给孩子太大压力,所以家访的时候和她说了一些不要太过严格的话,但她的回答很恳切,左不过她和思言父亲都过得不轻松,所以总希望孩子能更优秀一些、更完美一些,将来也好在社会上立足,过上好日子这类普通条件家庭的父母经常说的话,完全不是一个家暴者的言论。”

郎乔思量半刻,继续问道:“和您交流的一直都是她妈妈吗?思言的爸爸平时对思言的教育是什么态度呢?”吴明慧点点头:“她爸爸平时很忙,每次和我打电话的都是妈妈,家访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她妈妈在家里陪思言学习。她爸爸······只来开了一次家长会,看起来是个很老实很睿智的男人,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印象了。”

郎乔沉默半晌,问道:“思言在学校有什么特别亲密、无话不谈的朋友吗?”吴明慧看上去还是很悲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思言平时很自闭,连平时上课都要天天带着口罩,低着头不看人,很少同别人交际。算得上是朋友的······大概就只有梁静一个了吧。” 郎乔眉头一皱,刚想赶着问些什么,却被猛然炸响的手机铃声止住了话头,吴明慧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从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接通了电话。不一会儿,她放下手机,愧疚道:“不好意思啊警官,同时通知我要紧急开一个会,我得先下去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给我打电话就好。”她拿过郎乔的笔和本子,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如果您查到凶手,烦请您捎带着告诉我一声。”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久未消散的怜惜和悲伤,她双手把比和本子递回去,恳切道 :“拜托您了。”

有那么一瞬间,郎乔近乎荒谬地在心里说道:如果她是张思言的母亲,该有多好。

她目送着吴明慧往教师楼梯口走去,默默转身向旁边的楼梯口走去。她刚刚迈出一步,旁边的工具间里就传出一阵响动,穿着校服的女孩从工具间门后探出头来,看了看她,轻声道:“请问······您是为了张思言的事情来的吗?”

“警官,求求您找一找我弟弟吧!”张玲冲进办公室,抓住费渡的手臂,眼睛里满是盈着泪水的乞求:“自从思言出事之后他就没联系过我们,这都已经整整一天了,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就······”费渡心里抽痛了一瞬,他温柔地笑笑,安抚道:“您放心,我们也在全力地找他。您弟弟那么爱思言,肯定不会在凶手被抓住之前出事的。”张玲剧烈的喘息在费渡的话里慢慢地平静下来,垂着头,疲惫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和落寞。费渡把她扶到椅子上坐着,转身倒了杯热水,轻轻放在她面前。他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沉默着看着她一点点平静下来,才轻声开口道:

“为了案件的进展,我需要向您了解一些关于思言的情况,您觉得······今天方便吗?”张玲垂着眸子沉默半晌,终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思言······她平时性格如何呢?”张玲眉头抽动了几下,似乎又要流下眼泪来。她拼命抑制着喉咙里的哽咽,低声道:“思言那个孩子很懂事很细心,虽然不开朗,但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平时她妈妈脾气不好,她爸爸又时常不在她身边陪着她,但是她从来都没向我们抱怨过,每次我们给她打电话问起来,她都说他自己很好······”费渡轻轻皱起眉:“她爸爸不是每天都能接送她上下学吗?”张玲摇摇头:“也只是从今年开始的。思言高三了,家里住得又离学校远,我弟弟就跟老板说暂时休整一年,想多在本地做做工作。”

所以所谓的每天接送上下学,根本就不是为了多陪陪张思言,更别提什么安慰保护了,是吗?

费渡点点头,轻声道:“您上次也说,思言妈妈脾气不太好,经常苛责思言,她是只对思言这样吗?还是对您弟弟也一样?”张玲似乎隐隐觉得问题的走向有些奇怪,她眼神变得略略犹豫起来,“明明平时在家里脾气不太好,和张晓也经常起一些小冲突。张晓平时工作压力大,抽烟喝酒都很凶,再加上他性格闷,什么都不跟她说,明明埋怨他的时候也不少。”费渡:“您弟弟平时喝酒就很凶吗?”张玲点点头:“他平时工作天天都得开车,挺爱喝酒的一个人,平时一口都喝不着,所以一放假就难免喝得凶,喝得爬不起来、把盘子碗打碎一地的时候也有。”

费渡缓缓蹙起眉头,他尽量把语气维持在温和的状态,试探道:“可能这么问不太合适,但是······思言的父母······夫妻关系还算和睦吗?”张玲神色无奈至极:“不,张晓经常在她吵得歇斯底里的时候一个人跑出家门去冷静,然后和我说,他对这段婚姻已经疲惫不堪了。明明也好几次都和他闹到民政局门口了,但是想着家里还有没独立生活的孩子,最后还是没和张晓离婚,凑合着一直过到了今天。谁成想······”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眼眶里滑落,淹没在了接待处微冷的空气中。

费渡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纸巾,抽出一张来递给了她。他看着张玲平静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问道:“您弟弟对这段婚姻和苏明明这么不满,还是在一直用心照顾思言吗?”张玲哽咽着点头:“张晓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经常带着哭腔,说他拿着个家没办法了,明明完全没有想好好过日子的样子,思言也到了青春期,再加上高三压力大,他经常觉得跟她交流也很困难。他说,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家里的人了,但是他还是想让思言开开心心地长大。”

开开心心地长大吗······

就算已经物是人非,还是想好好守护这个家吗······

难以言说的悲怆在胸口蔓延开来,费渡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尽是刺骨的悲凉。

“思言她出事了,是吗?”女孩站在郎乔面前,话语间带着难以觉察的颤抖。郎乔一惊,直直地向她眼睛里望去,一双年轻澄澈的眸子里满满的尽是深沉的悲伤和乞求,和女孩青涩的脸庞格格不入。“同学······”郎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孩止住她的话头,语气里染上了些绝望的焦急:“思言已经两天没有给我发消息了,她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思言给你发消息?!”郎乔大惊。就警方现下的调查情况来看,张思言是一个相当寡言自闭的人,连自己的亲戚都不联系,居然会和一个学生这样频繁地交流,频繁到两天不发消息就让对方起疑心的地步吗?

“姐姐,思言是不是出事了?我听到您问吴老师思言家里的情况了!”女孩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郎乔的肩,哽咽道:“求求您告诉我吧!我就是梁静!”“梁静?!”郎乔一惊:“思言在学校唯一的那个朋友?”“就是我!”女孩点头如捣蒜,流泪道:“思言答应我,每天都会给我问早晚安的!可是从前天晚上开始,思言就再也没有给我发过消息了!她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同学,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郎乔抽出纸巾来,微微俯下身子擦了擦女孩的眼泪,柔声道:“你能和我说一说思言的情况吗?”梁静啜泣着后退一步,平静了好一会儿,郎乔也不催促她,两人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饮水机滴水的声音在狭窄静默的空间里震耳欲聋。

“思言她一直过得不好······”梁静低低地开腔,话语间的颤抖还清晰可闻:“她妈妈经常骂她,什么话都骂得出来,思言跟她生活经常小心翼翼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她不依不饶地骂好久,有的时候骂还不够,还要动手打她。思言经常把身上的各种淤青、伤痕给我看,有的时候干脆就是被扇耳光扇到脸都肿起来,一看就知道她很疼很疼······”梁静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不好的回忆,狠狠地闭上了双眼,止住了话音。

“有一周周一她脸上带着好严重的两块淤青,整个上午都没敢抬起头来。中午的时候她把我拉到五楼,哭着对我说,周日早上她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头疼得厉害,身上也到处都没力气,真的没有精神去上物理补课班了,她跟她妈妈说她想请一天假不去了,结果被直接从床上拖了起来。她妈妈逼着她一定要去,但是她太难受了真的去不了,所以她就求她妈妈说,能不能宽限一天,她真的不想去了。结果······结果她妈妈就一直逼着她,用书砸她,很用力地掐她的脸,说自己花了钱,说思言不识好歹不求上进,都快高考了也不慌不忙的,要她一定要去。”

郎乔瞪大双眼,猛然间觉得周身上下遍体生寒。她深呼吸了一口,难以置信道:“她爸爸就没拦着吗?”“没有······”梁静痛苦地闭起眼睛,“她爸爸就在门外看着,根本就什么都没说,甚至在她洗澡的时候过来敲她的门,催她赶紧出去······”“怎么会这样······”郎乔喃喃。“这还不够”梁静皱起眉,脸上浮起了掩不住的厌恶:“上完课之后她妈妈还拉她到老熟人店里去买鞋,逼着她和店里所有的人打招呼。她说,她当时只是觉得,她毛衣的领子怎么那么低,怎么什么都遮不住,她拼命地想把脸上的伤痕遮住,却发现她根本就做不到,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的脸,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莫名其妙······那天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

郎乔在巨大的震惊里失语许久,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父母······经常这样吗······”“经常。”梁静语气里带着不可置疑的坚定,她直直地望向郎乔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哀伤:“根本就没有人在保护思言,她那个家,简直就是地狱。”“她妈妈知道她有抑郁症吗?”“她妈妈是不信的。”梁静嘲讽道 :“就算思言把校医院的诊断放到她面前,她也从来没相信过,她认为校医院都是骗钱的,思言所有的异常都只是因为她矫情。”郎乔几乎要流下泪来:“那······那她爸爸······”“她爸爸常年不在家,思言根本就跟他不怎么熟。”梁静垂下眼睫,“而且他酗酒很严重,喝醉了就有一点口无遮拦,经常说思言做的事情都没什么用,说思言变了,没有以前懂事了,甚至偶尔起了口角还会打思言。”

“打思言?”郎乔心上一颤:“什么时候?”

“思言说他抽烟酗酒不对的时候。”梁静的语气里满是悲哀:“思言她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她每天除了绝望和恐惧,什么都没有。她曾经对我哭着说,她真的不想在这样的家里活下去了,还是死了比较轻松。我对她说,撑过高中就好了,高中毕业就可以远走高飞,再也不受折磨了,我可以陪着他,每天问早晚安,一直到我们找到自己的新生活为止。没想到,没想到思言还是······姐姐,她是不是自杀了?她是怎么自杀的?是我没保护好她······”

活在地狱里的少女,每天微笑着面对所有的恐惧和伤痛,把自己的悲伤绝望都深深藏在了心里。

她也是渴求解脱的吧?也是渴求一年以后的自由和光明的吧?她认真地履行着和朋友的小小的约定,心里也一定曾经满怀希望的吧?

可是,这朵希望的小花,却被她的亲生父亲,狠狠地一刀斩断了,毫无怜悯,毫无悔恨。

她恨吗?她遗憾吗?她会觉得拼命挣扎的自己幼稚而可笑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你已经在拼尽全力地保护她了······”郎乔把女孩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热水器上的水滴忽然落下,砸碎在钢制的水槽里,像是破碎在流年命运里的一滴冰冷的眼泪。

PS:老师的话方向改了一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按原来的设定走,虽然要残酷很多OTZ不过没关系,不会影响推理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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